◎張菲菲

當我看到南方的戲臺，我以為戲曲是為神靈而唱的，在黑暗的廟祠中，火燭照亮表演場地，眾神端坐于供滿油燈的后臺，而觀眾則處得很低，在眾神和戲曲之間被黑暗湮沒，從形式意義上來講，聽戲的人可能并不是這場戲真正的觀眾。當我看到北方的曲藝，我以為曲藝最初是為生存而唱的，演唱者屬于乞丐隊伍中有特殊技藝的人。

但是丁丁腔（又寫作“叮叮腔”）自它在徐州誕生之初就脫離了這兩種形態(tài)，盡管一般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認為，它最初孕生于南方船客在運河厲灣碼頭上祭祀大王廟所演唱的《喜洛神》——這說明它的源頭依然帶有娛神的影子。可是當?shù)厮嚾说闹v述，又使人感受到當初人們學習《喜洛神》完全是出于興趣，是因為這種歌好聽。神的戲曲到了徐州就完全演變成人對文藝的欣賞，而不再附著與神的交易和對它們的敬畏。丁丁腔也沒有按照北方傳統(tǒng)，被一些藝人拿來討飯。所以丁丁腔應該屬于真正的音樂，因為它源于人們的熱愛，這使它從前面那兩樣東西中解放出來了。它又幾乎未進行過商業(yè)化的演出，亦不屬于瓦舍勾欄時代被改造為商品的消費對象。所以只為娛樂大伙兒而演唱的丁丁腔表演者，是真正的獨立音樂人。

根據(jù)藝人們的描述，丁丁腔是一種在冬天傳授的音樂，因為其它的三個季節(jié)人們都還要下地干活，當大雪封住了微山湖，就連魚兒都不能再打的時候，人們對抗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就特別需要藝術(shù)，掌握這種音樂的人就會將他們知道的一句一句按照特殊的腔式傳授給自己的后代和其他喜歡這種東西的人。

灰白的山莽之下，大地僅被一層稀薄的麥苗淺綠覆蓋，這里之所以雞犬之聲相聞是由于太過于寂靜，哪怕是在白日，從微山湖向平陸望去，那彼此相隔的村莊里幾乎看不到人，大部分的時間里你也聽不到什么聲響。當鑼鼓的節(jié)奏把這一切喚醒，人們都是激動的，即使事先知道消息的人因為沒有更為便捷的通信工具而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候。那鑼鼓聲把所有人都招聚到一起，使他們明白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鑼鼓敲奏既是招聚前來聽戲的人，也是驅(qū)趕他們讓蜂擁而至者為演出空出一片場地，那些親歷過這些場景的人說：“這叫定場子。”

巨大而蒼白的天空下終于有了顏色，盡管只占據(jù)了極其微小的比例。丁丁腔扮演男性的演員頭上系一條紅綢子，在額頭的側(cè)方垂下一顆花繡球，而扮演女性的演員則穿上借來的新娘子衣服，顯得無比鮮艷，這些都是他們區(qū)別于那些聽眾村民的標志。

大部分的世界依然被蒼白所籠罩，人們聚集在那一點有顏色的地方，毫無規(guī)則地站立或蹲坐著，沉迷在鮮衣演員極富情感的聲腔變化中。嗯次以次吶嗨，吶嗨，嗯哼嗨，咦呀哼嗨……一段《梁山伯下山》或是《站花墻》，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在哼唱，音樂似乎要脫離語言而變成純粹地配合節(jié)奏。“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見李斯《諫逐客書》），就像較原始的秦國人一樣，丁丁腔表演者也陶醉在他們那些意義并不明確的“嗯次以次吶嗨”之中，達到人與音樂的渾然合一。

戲曲極有可能是（古代）農(nóng)民們除去農(nóng)業(yè)之外的唯一知識來源，是他們站在灰色土地上仰望歷史長河和外部世界的窗口，戲曲塑造了農(nóng)民們具有文藝色彩的那一部分精神世界。因此他們并不像我們這些聆聽者那樣只留心于它作為藝術(shù)的部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生活其實也構(gòu)筑了他們所理解的生活，楊二舍與王小姐的愛情（《站花墻》）其實也構(gòu)筑了他們所理解的愛情。中國古代農(nóng)民比后世那些了解了更多世界的曲藝欣賞者更關(guān)注歌詞，他們在傳唱的時候，要一句一句傳給繼承者并講解這些句子表達的故事。這樣聽到的人也就了解了他們因為不識字而無法閱讀到的知識。戲曲，是一種教育，承擔了學官部門和儒士丟棄了的那部分工作，讓山野之民享有了“知道”的權(quán)利。而這些教育工作者本身，就來自于農(nóng)民，他們只在冬天或者夜晚歌唱，其余的三個季節(jié)他們都還要干活。他們成為文化與村民之間的橋梁，讓中國式的價值觀得到最為廣泛的傳播。

在任何一個群體中都有一些杰出之人，就像伏羲在他的族群中發(fā)明了網(wǎng)罟，大禹在他的族群中治理了水患，他們誕生于自己的群體，卻又比其他人更往前走了一步，他們因為杰出而得到尊重，被歷史記住了名字。在丁丁腔傳布的那些村莊，丁丁腔的演唱者也屬于這樣的人，來自于農(nóng)民，卻有了別樣的色彩，被那些村莊記住了名字。他們是那些一起咿呀學唱的人中，唱得最好的。歷史只會記住杰出的事物，讓時間湮沒余下的平凡。對于曾經(jīng)的丁丁腔演唱者來說，這種技藝使他們超越了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盡管他們依然深刻地屬于一個農(nóng)民。戲曲使得廣袤的鄉(xiāng)村有了一種顏色，戲曲的演唱者也使一個農(nóng)民有了屬于自己的顏色。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丁丁腔的傳唱和輪回忠實地執(zhí)行著這一最具真理性的文藝工作路線，完成著它為村民們服務的使命。

如今丁丁腔依然受到尊重，在娛樂發(fā)達的時代，那些往日的聽眾改去關(guān)注那些信息更為直接和豐富的節(jié)目，因此它從農(nóng)民音樂變成了政府極力呵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失去了土壤的丁丁腔變得稀有而珍貴，就像從春天的繁花似錦中經(jīng)歷凋敝而在冬天奇跡開著的一株小花。文化很大的一個功用就是讓人不平凡，對于一個城市也是這樣，徐州曾經(jīng)想過將這種極具符號價值的丁丁腔改為“徐劇”，但最終沒有做到。丁丁腔的凋零使徐州失去一種重要的文化表達。

文化使人超越他曾經(jīng)的自己，在很多時候能夠獲得仰望和羨慕，這也是我們的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一種現(xiàn)象。丁丁腔藝人曾經(jīng)是普通農(nóng)民中的杰出者，在今天依然有別于一般的人。表演丁丁腔的老者沒有任何官職，坐在有領(lǐng)導和地方重要人物參加的飯席上，抱著他彈了六十多年的樂器，被尊讓于顯著的位置，大家紛紛站立起來，走到他的身邊，為他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