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董曉

來到沛縣朱寨鎮(zhèn)朱集村，沿著村中小路驅(qū)車前行，道路兩旁的石砌石板、泥磚老屋不斷從眼前掠過。

風起、云隨，大風中似回響著若有若無的縹緲古音。閉目駐足傾聽，仿佛隱身于時空錯亂的交叉點，那一個個優(yōu)美婉轉(zhuǎn)的音符，似在無聲低語，向南來北往的過客訴說著千百年前的綿遠悠長。

循聲前行，映入眼簾的是一扇漆黑古樸的木質(zhì)大門。推門而入，面前的郝敬春正敲擊沛筑，傳出悠揚古音……

郝敬春分明是在這兒的，卻又好像不在這兒。那是身與心的區(qū)別，時光使他留在了當今的沛縣，但是他的心，早已回歸到那筑音縈繞著的燕趙悲歌中了。

●古老的樂器

“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登高望遠，重山交疊中，漢高祖劉邦平定反叛的淮南王英布之后凱旋返沛，酒酣之際擊筑而歌，一曲豪邁的《大風歌》刻畫出帝王悲涼掩蓋下的沖天豪氣。

筑，中國最早的一種擊弦樂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其注解：“筑，以竹曲，五弦之樂也。”漢末劉熙《釋名》載：“筑似箏而細頸，十三弦。”

在《戰(zhàn)國策·齊策》和《史記·刺客》中都有關(guān)于筑的記載，足以說明筑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在民間出現(xiàn)。戰(zhàn)國至隋唐時期，筑不僅流傳于民間，還登上了大雅之堂。

然而隨著朝代更替，從楚地五弦筑到吳越十三弦筑，從擊筑到軋筑，渺渺筑音最終隱藏于歷史長河中，我們再未有機會見其形、聽其聲。

1996年，沛縣舉辦首屆劉邦文化節(jié)，有演員演唱《大風歌》。漢高祖劉邦當年唱《大風歌》時是擊筑而歌，而當時的演員因為無筑可擊只能清唱。

作為土生土長的沛縣人，郝敬春在沛筑發(fā)源地看著這場演出，內(nèi)心的遺憾不斷涌漲。他說：“筑興于戰(zhàn)國時期，失傳于宋代。唱《大風歌》如果沒有筑的話會很遺憾。”于是，郝敬春著手研究復原沛筑。

對沛筑的復原是個艱難的過程，形制、音色、音量等要素缺一不可，少任何一項，復原就缺少藝術(shù)支撐點。“大部分筑光有記載沒有實物，只能根據(jù)有限的史料摸索著復制。”郝敬春說，他會在工作之余搜集有關(guān)筑的資料，“我從《漢書》《史記》中查找有關(guān)筑的描述，還跑到北京一些博物館、書城以及湖南、湖北等地的博物館查找漢代有關(guān)筑的資料。”

把這些星星點點的資料綜合在一起，古老的筑的造型便被慢慢堆疊出來。

2010年，郝敬春的第一臺五弦沛筑復原完成，接下來是十三弦的北方筑，最后是十三弦的沛筑。

眼前的老人輕敲絲弦，在沛筑那清越、古樸的“金石之聲”中，我們似乎感受到了千百年前漢代英雄的慷慨激昂……

郝敬春說：“沛筑是音樂藝術(shù)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是中華文化的瑰寶。”穿過巍峨厚重的歌風臺，伴著股股清風，筑音悠揚的縹緲音符，飄蕩在老人熱愛的這片土地上。

●再奏《大風歌》

《戰(zhàn)國策》卷八《齊一》曾記載：“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蹹踘者。”悠揚的筑音，記錄了戰(zhàn)國時的盛景，見證了古代人民的歡聲笑語。

燕趙《史記·刺客列傳》載：“至易水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高漸離擊筑的故事隨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詩句而廣為人知，可以一窺古時筑的人文風姿。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無論是戰(zhàn)國盛景，還是燕趙英魂，抑或是大風起兮，沛公的慷慨悲歌都成了歷史車輪滾滾前進的一縷煙塵，各式的筑也隨之銷聲匿跡。

關(guān)于筑失傳的原因，郝敬春說，早期的筑為整塊木雕琢制作，由于面板過厚，共鳴腔體較小，導致音量微弱，聲音不通透，只適合近距離小范圍演奏，得不到大范圍推廣。“而劉邦奏《大風歌》時所用之筑是沛筑，形體較大，所以共鳴腔也較大，可以想象其發(fā)音也會較洪亮。由此，劉邦酒酣擊筑唱《大風歌》時才會‘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

音律之美，傳情達意。帶著濃濃的故土情懷，郝敬春把半生都投入到對筑的研究中。

史書上記載，筑有五弦、十二弦、十三弦、二十一弦。“制作五弦筑與制作任何一種樂器一樣，首先就是選材。”郝敬春說，他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古墓里挖掘出的古筑、木俑大部分是用香椿木制作的，“香椿木柔韌性好、抗腐性強，不易變形。”郝敬春根據(jù)對古籍和相關(guān)資料的研究，在開始制作五弦筑時，便依照古法，采用香椿木制作筑的琴體。

“筑的外觀制作完成，只是進行了第一步，真正制作一個筑，需要完成包括裝箱在內(nèi)的十幾個步驟，其中有繪制、雕刻圖案、填顏色、處理雕刻的刻痕等。”郝敬春笑著說，“每一步都不能省略，要完全遵循古法制作，更不能偷工減料，因為中國民族樂器幾千年前就是按照這些步驟走過來的，我們必須繼承和發(fā)揚這些傳統(tǒng)。”

經(jīng)過多年摸索，郝敬春在2010年復原出五弦筑，后來又完成十三弦筑。左手按弦一端，右手持竹尺擊弦發(fā)音，《大風歌》再次被郝敬春奏響。

渺茫雨絲中，燕子低飛和群山淡影都在老人的五弦筑上一一浮現(xiàn)。易水的凱歌落在老人的手邊，映襯著老人的熱情。在《大風歌》中，沛公擊筑款款而來，飄帶飛舞，似古畫中意蘊悠長的一筆墨色。

●古音新韻

“這根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弦’，不能斷。”為了守住沛筑這根“弦”，郝敬春格外忙碌。

郝敬春和徒弟龔雪一同撰寫了一本關(guān)于沛筑演奏法的書，“要將沛筑的演奏方法傳播出去，這樣才能有更多熱愛音律的人再現(xiàn)沛筑的聲音。”如今，這位64歲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復原各種古樂器，并在復原的基礎(chǔ)上，將傳統(tǒng)樂器與西洋現(xiàn)代樂器相結(jié)合，賦古音以新韻。

2019年，郝敬春制作完成了中華筑。這臺筑上有99根弦，由傳統(tǒng)沛筑升級改進而成，其最大的特點是融入了鋼琴鍵，能轉(zhuǎn)12個調(diào)，有56個音，既能演奏現(xiàn)代歌曲，也能演奏古代琴曲。

“我復制的筑綜合了古箏、古琴和揚琴的一些特點。用筑彈奏《漁舟唱晚》很有古箏的味道，彈奏《關(guān)山月》又像古琴的味道。”郝敬春希望找到作曲家給筑寫一些適合演奏的樂曲，因為一件樂器的普及和推廣必須有人演奏，有新作品問世。

“沛筑既可以自娛，也能夠娛人。”郝敬春說，古為今用，洋為中用，讓更多的人學會演奏筑，并從中得到藝術(shù)享受，是他最大的心愿。

古老的漢音，在一代代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人手中再煥新生。千百年來的人文歷史在新時代被賦予新的力量，隨沛筑古音款款傾訴。

為什么要努力還原沛筑？更多像郝敬春這樣的傳承人其實從來沒問過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想過怎么回答。他們或許是出于生計，或許是出于興趣愛好，或許只是一種習慣。但他們，都在默默無聞中承載了人文歷史傳承的溫度。

“歲月失語，惟石能言。”一臺短短的筑上面，凝聚著中國歷史上強盛的漢代文化。尋筑、制筑、擊筑，這曲懷著對中華文化熱愛的“大風歌”將在時代的長河中久久縈繞，不斷奏下去。

【受訪地】沛縣

【受訪者】郝敬春

郝敬春，沛縣人，1959年出生，現(xiàn)為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發(fā)明協(xié)會會員、中國樂器協(xié)會器樂文化專業(yè)委員會理事、曲阜師范大學兼職教授。

郝敬春自幼跟隨父親郝允正學習音樂、美術(shù)和樂器制作。1980年考進縣劇團拉小提琴，同時從事舞美工作。1981年在曲阜師范學院進修。1985年隨著名藝術(shù)家馬金鳳老師去西安拍電影《花槍緣》。1996年被評為建筑工程師，同年開始研究古樂器沛筑。2010年5月，沛筑研制成功，中央電視臺做了專題采訪及報道，拍攝了歷史文化專題片《弦音千古流》。2011年1月，沛筑獲得國家專利證書。2012年4月，中國報告文學第四期發(fā)表了關(guān)于沛筑的專訪報道《擊筑再唱大風歌》。2012年9月，中國《樂器》雜志第九期做了題為《筑從劉邦故鄉(xiāng)里再生》的長篇報道。2017年8月，中央電視臺《中國影像方志》欄目為沛筑拍攝并播放了“音律記”。

我們在此發(fā)出邀請：如果您是民間藝術(shù)傳承人，請與我們一道，共同追尋傳統(tǒng)文化的闡揚光大之路；如果您是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專家學者，請與我們一道，共同深窺民間藝術(shù)人文精髓；如果您是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請與我們一道，共同踏上民間藝術(shù)尋訪之路。

沛筑

筑，是春秋時期產(chǎn)生的一種擊弦樂器�！妒酚洝分凶⑨專�“筑，樂器。形似箏，十三弦，演奏時用左手扼之，右手執(zhí)竹尺擊弦發(fā)音。”漢高祖劉邦曾在沛縣擊筑而唱《大風歌》，并將其編入宮廷樂隊，因此，筑又被稱為沛筑。宋代以后，沛筑逐漸從宮廷流向民間，以隱形的方式傳承。而后千百年來，只見記載，不見實物。為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2010年5月，中國樂器協(xié)會器樂文化專業(yè)委員會理事郝敬春經(jīng)多年探索研究，將失傳千年的筑恢復研制出來，并獲國家專利。如今的沛筑，在漢代原型的基礎(chǔ)上加以改革發(fā)明，逐漸從五弦、十三弦發(fā)展至二十一弦、二十六弦、二十七弦、四十二弦等，增加了音域，擴大了音量，美化了音色，成為演奏現(xiàn)代歌曲和古代琴曲的新樂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