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意”來自“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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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谿峰壑圖軸(國畫) 清 弘仁 上海博物館藏 |
賓虹老作篆,每以古籀法中圓轉(zhuǎn)用之,求婉曲錯落之變化,非秦漢后小篆、漢篆之平直法。曾讀先生“隱者有山澤間友,超然如神仙中人”聯(lián)語,淳雅靜穆,筆用金石氣,文見山林氣,非從容閑適、氣格清和者不能得也。
中國書畫重“神似”源于點畫之“意”。“畫意”來自“書意”,如細(xì)筆游絲皴,由鐘鼎陽文而來;粗筆蘭葉皴,由漢魏隸行中而來。“書意”來自“天然”,陰陽之變,天地化醇也。
東坡論魯公《東方朔畫贊》有“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yuǎn)”語,評騭甚當(dāng)。“櫛比”為一法,排列緊密,吳缶翁行書多用此;“清遠(yuǎn)”又一法,排列疏朗,八大山人多用此。
明人周昉,字元亮,號草庭,讀書樂道,以古人自期。善詩文書畫,后人常誤此“周元亮”為櫟園“周亮工”。曾見南京博物院藏《晴樹煙嵐圖》,署款為“周元亮”,點畫精細(xì)工穩(wěn),非清初周亮工所作。櫟園作畫,余所見僅美國私人藏《楓枝圖》一件,多古籀拙樸之氣,收錄《周亮工全集》卷首。
東坡題《筆陣圖》有“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內(nèi)者,圣賢之高致也。”書畫以筆墨之跡行之,尤應(yīng)重守“內(nèi)”而發(fā)“外”,重精神而彰形式。
書畫印章之樂如聆琴聲,在于心會,陶元亮所謂“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也。東坡曾作《醉翁操》自敘云:“瑯玡幽谷,山川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jié)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琴聲何來?!得于天籟也。書畫篆刻之樂,要者亦不全在形跡,多在雅意。
唐人孟浩然曾隱居鹿門山,其詩淡泊清遠(yuǎn),最可入畫。如“松月生夜涼,風(fēng)泉滿清聽”“之子期宿來,孤琴侯蘿徑”“蒼梧白云遠(yuǎn),煙水洞庭深”“波連海上山,風(fēng)帆明日遠(yuǎn)”等句,每能通畫意。唐人王維、劉長卿等詩句亦多可入畫,歷代畫家取其意者多矣。然時有畫所不能至者,此即無形之詩境也。
張彥遠(yuǎn)論吳道子畫曾云:“夫運(yùn)思揮毫,自以為畫,則愈失于畫矣;運(yùn)思揮毫,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矣。”吳氏專心而得畫外之旨,庖丁解牛、郢匠運(yùn)斤等精湛之技皆在實踐中所得,守其神而能專其一也。
古陶文乃商周銅器、璽印、貨幣、刻石之外碑學(xué)又一分支。山東濰縣陳介祺后,潘祖蔭、王懿榮、端方競相搜求,研究陶文亦一時成風(fēng)。陳介祺《陶文釋存》、吳大澂《簠齋古陶文考釋》《讀古陶文記》、王獻(xiàn)唐《鄒滕古陶文字?jǐn)ⅰ、柯昌泗《季木藏陶敘》等以陶文證史,嘉惠學(xué)林。陶文用于書法印章創(chuàng)作,取其樸質(zhì)天然,古意生動處,寓變化于整體之中,可開一新面也。
古陶文入書法印章,非皆可用,當(dāng)取精舍粗。其刻板模糊處當(dāng)舍,其長線、斜線夸張及字形新奇變化處多能通變。高明先生《古陶文匯編》收錄漢以前安陽、臨淄、鄭州等地出土陶文及陶符若干,可備考索。
弘仁曾至廬山憑吊宗炳,感懷竺道生之精微佛理,效仿慧遠(yuǎn)大師,修行凈土宗。其畫空闊古秀,冰清玉潔,不染塵鞅,每生空谷禪境,與髡殘蒼茫圓渾迥異。以近代印人喻之,弘仁如黃牧甫,髡殘如吳缶翁。今讀弘仁詩“茅屋禁寒晝不開,梅花消息早先回。幽人記得溪橋路,雙屐還能踏雪來”,可為其畫境注腳也。
東坡云“顏公變法出新意”,“變法”何在?!變二王法也。取二王之前更早之古法,中鋒用筆,平劃寬結(jié),得篆籀之氣。顏公出二王求此古法,面貌一變,故得新意。米南宮批魯公“丑怪惡札之祖”乃晉人立場,以二王為圭臬也。
(作者為北京語言大學(xué)教授、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所所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