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州日報記者 劉蘇 圖/徐州日報記者 孫井賢

日本作家鹽野米松在《留住手藝》一書中寫下過這樣一段話：當沒有了手工業(yè)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經(jīng)過人與人之間的磨合與溝通之后制作出來的物品，使用起來是那么適合自己的身體，還因為它們是經(jīng)過“手工”一下下做出來的，所以它們自身都是有體溫的，這體溫讓使用它們的人感覺到溫暖。

拿著鋦活藝人夏乙的作品，這種溫暖從指間一直傳遞到心里。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

鋦活，用徐州話說就是“扒鋦子”。這手藝是用“金剛鉆”在破損的瓷器上用釘子打上“補丁”，使其不影響使用。在高超的鋦活藝人手中，只要用陶土制成的東西還能拼起來，就能鋦。而對于夏乙來說，他現(xiàn)在也有了這份自信。

清晨，夏乙像往常一樣步出家門，來到戶部山文化市場，踏著石板路，鉆進他位于一樓西面的工作室——乙陶軒。沒有特殊情況，他的一天，全在這個工作室里度過。

工作室不大，不到十平方米的樣子，先入眼簾的是幾張多層的架子，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紫砂壺和一部分瓷器，有一些是他親手鋦過的，有種“一下子就把人目光抓住”的魅力。架子的右方，最角落的地方，就是夏乙的工作臺和主要活動空間了，全部不足三平方米。

工作臺上，幾十種工具擺放得整整齊齊，釘是釘，錘是錘，鉗子是鉗子，各有各的歸處，連大小個都是按順序擺的。記者對夏乙的初印象便來自于這個工作臺：嚴謹、認真。而這，是鋦活藝人要具備的首要屬性。

從2010年做第一件活兒開始，6年的時間，夏乙成了陶瓷修復圈里小有名氣的鋦瓷匠人。越來越多的藏家慕名而來，他們將手中一件件或不慎破損或自然磨損的心愛之物，交到了這個神情淡定的年輕人手里。

仿佛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師面對受傷的病人，拿到破損器物的那一刻，夏乙會仔細檢查每一處損傷。多年的修復經(jīng)驗告訴他，細致全面的檢查和診斷，是一切后續(xù)工作的基礎(chǔ)。他明白，能把破損的瓷器送過來修補的，不是因東西價值昂貴，就是對他們本人有重要意義。所以，不讓他們失望，是夏乙做每件活兒的初心。

檢查完后，先得找碴對縫，密合處的縫要求用手指都摸不出來。然后，將碎裂的器物用繩子“打絆”固定之后，以金剛鉆鉆眼，先上鋦釘?shù)淖竽_，用鉤刀鉤住比劃出右腳位置，剪釘后再上右腳，最后用小錘細心敲牢。

找碴、對縫、定點、捆綁、打孔、鋦釘、打磨、補縫……夏乙熟練地操作著�？瓷先�，手上的金剛鉆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使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不過，你看他做得簡單，可是步步都有失敗的危險。

先說這最簡單的剪銅釘，它要求大小恰當、剪口整齊，如果剪不好必須返工。手上的鋦釘，不管是剪是錘，手法要穩(wěn)，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就是鋦補的精神。有時候，只有頭發(fā)絲大小的細微缺陷，都會導致鋦補的松脫。夏乙說，他做過最小的鋦釘只有0.3毫米。

再說打孔。這是對鋦匠最大的考驗，一定不能打穿，不然就會漏水，最多只能打到三分之二的深度。有些瓷器厚度本身就有幾毫米，所以打孔時特別強調(diào)手上功夫，一是手要拿得穩(wěn)，對得準；其次是孔要對稱，不能有一點兒偏差。這些都需要日積月累的練習和對不同材質(zhì)的精確了解，才能做到分毫不差。

所以，做鋦活，制作者必須靜下來，性情浮躁是做不好鋦活的。只有“金剛鉆”，沒有好手藝，也是白搭。

所有的天賦，都來自真心喜歡

讓殘缺變成美，這就是手藝

正因如此，鋦活并不是一個能夠快速發(fā)財致富的手藝，沒有多少人愿意去學它。夏乙對這門手藝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癡愛。2008年的一個冬天，夏乙在戶部山古玩市場看到一個攤位前圍滿了人，人群中發(fā)出陣陣驚嘆。撥開人群，他看到一位老師傅正在用金剛鉆給一件瓷杯打孔、上釘，周圍幾十雙眼睛盯著，他依然氣定神閑，絲毫不慌亂，很短的時間，就把這件碎成兩瓣的杯子修復得精美又結(jié)實。這位老人后來成為了夏乙的師傅。

在夏乙口中，師傅蘇克義是個“怪老頭”。今年66歲的蘇老先生的鋦活手藝是祖?zhèn)飨聛淼�，到他已�?jīng)是第五代了。蘇克義手藝精湛，在圈內(nèi)很有名氣，但他脾氣古怪，從不收徒弟。自從在戶部山見過蘇克義，夏乙就一直跟著蘇克義，走哪跟哪。這可把蘇老先生煩得夠嗆，不客氣地質(zhì)問他：“你是什么人？天天跟著我干啥？”夏乙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想跟你學手藝。”“不教！”擲地有聲的倆字把夏乙給堵回去了。但這并沒有嚇退夏乙，他仍舊走哪跟哪，大冷的天，天天蹲在一邊看蘇克義做活，蘇克義啥時候收攤，他啥時候走。就這樣堅持了一段時間后，終于把蘇老先生感動了，收下了這個關(guān)門弟子。

但在收徒之前，蘇克義給夏乙說了一番話：“你若想大富大貴就不要選這門手藝，做鋦匠你要耐得住寂寞，也要靜得下心。因為這不是手工，而是門手藝。手工只是為了生存，但手藝人對待作品如同對待自己的孩子，唯有用心才能出好活。”

這番話對夏乙的影響很大，在8年的鋦匠生涯中，他始終牢記這番話。兩年的學徒生涯，他起早貪黑地練，每天都是夜里兩三點才睡覺。那時的艱辛，夏乙不想多提，“現(xiàn)在回憶還是會有想哭的沖動”。在夏乙工作室墻上掛著一幅字，上書四字：千難一易。他說，一切都在這四個字中。

現(xiàn)在，不管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工作環(huán)境上，都比之前好了太多，但夏乙依舊清心寡欲，所有的收入都交給老婆，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每天就是對著破壺爛瓷。夏乙說，對他而言，把這些破壺爛瓷修補好就是最好玩的娛樂�？此�在那里從容、淡定地修補著東西，很難想象得出他才40歲。

學徒兩年后，夏乙才敢正式接活。“每位雇主都是帶著信任而來，他們把重視和珍愛的東西交給你，就像把生病的子女交付與你，你必須要有十足的把握才不會讓他們失望。學幾個星期、幾個月就接活，那是對顧客的不負責。”

夏乙至今還記得他獨自上手的第一件活兒，那時他還在花鳥市場擺攤，一位先生拿著一個碎成兩半的梅樁壺壺蓋尋到他，“當時我用了傳統(tǒng)的縫補技術(shù)，總共用了5個釘子，只一夜時間就給修出來了。”夏乙說，第二天拿給顧客時，對方滿意又高興的表情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

夏乙對鋦活的用心，不僅體現(xiàn)在對待每一件作品的態(tài)度上，還體現(xiàn)在他對這門技術(shù)的不斷研究和學習上。他不喜歡高科技的東西，電腦到現(xiàn)在都不會開關(guān)機，手機除了打電話、發(fā)微信，其它功能都被他省略了。但在鋦活上，他卻一直走在行業(yè)前沿。

夏乙說，“鋦活”也分粗細，“細活”指的是“鋦活秀”。“鋦活秀”源自清朝的八旗子弟，八旗子弟“賞花弄鳥，玩瓷藏玉”，一旦家藏的珍貴紫砂泥壺失手碰裂，便找鋦匠修補，鋦匠師傅可以利用裂紋的走向因勢利導，用金、銀、銅、鐵鋦釘，鋦出一枝梅或幾束桃花，稍經(jīng)打磨，甚至可以使壺身價倍增。

到了民國年間，“鋦活秀”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很多玩家有意在新紫砂壺中裝滿黃豆，注水浸泡，利用黃豆遇水膨脹之力將壺壁撐裂，再請鋦匠用銀釘鋦成花紋，甚至連壺口、壺嘴、壺柄也趁機加以紋式包嵌。這時的鋦活兒已經(jīng)上升為一種鋦嵌的手工藝術(shù)了。

這兩年，鋦活在國內(nèi)也很熱，有人為了求得鋦補的美感，甚至刻意將新杯碰裂，這種“功利”的做法，夏乙一直很反對，如果得知客人送來的東西是這樣損壞的，他會果斷地拒絕。因為在他看來，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行規(guī)，這種刻意的損壞，破壞的正是鋦補的行規(guī)，給多少錢都不能給鋦。

夏乙不接刻意的“鋦活秀”生意，但他卻能在一把把普通的紫砂壺上做出“鋦活秀”的效果。有些器物的瓷片缺失了，為了好看，夏乙會用花釘鑲嵌。這些花釘都是他手工打造的，有各類造型，如竹子、荷葉、梅花、青蛙、蝙蝠等等。杯沿一只青蛙或杯內(nèi)一尾靈動的魚，茶湯入杯，補過的瓷器也能頓生妙趣。

修復瓷器，除了傳統(tǒng)的鋦活手藝，還有一種技術(shù)叫金繕。這種技術(shù)是用大漆黏合開裂或者破損的部位，然后用金、銀、白金等粉末涂抹接縫處。金繕技術(shù)對于缺瓷、飛皮修復來說相對簡單，但對于裂痕不如鋦釘釘?shù)煤唵卫喂獭５�是因為不用打孔，金繕可以避免對貴重器具的二次傷害。金繕修復周期一般在20天左右，最后上金漆的部分大約5天可以完成，之前則要花半個月左右，而這部分工作隱藏在光鮮的外表之下，不容易被人覺察。用金繕工藝修補的器物，看起來會更有藝術(shù)感,但夏乙對這個傳統(tǒng)的技術(shù)并不是十分滿意，因為上面的金粉時間長了會掉色，影響美感。后來，他聽聞北京的張敬亭老師把金繕技術(shù)進行了優(yōu)化，解決了掉色問題。于是，他四處托人，拜師張敬亭。現(xiàn)在，他成了除了張敬亭和他兒子之外，全國第三個會這種玉化金繕技術(shù)的人。

從無人問津到現(xiàn)在全國各地都有人找來；從讓客戶將信將疑，到現(xiàn)在讓每個人都能滿意而歸；從陌生客戶介紹而來，到成為莫逆之交，不知不覺間，這幾年時光，夏乙修復了數(shù)百件作品。

每當任務(wù)完成時，他都會感到由衷的欣慰。“這些作品穿越了歲月，每件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或是一件定情信物，或寄托著藏家美好的夙愿，它們來時是殘破的身軀，如今又重新煥發(fā)出神采。這種感覺就仿佛一個醫(yī)生面對被自己精心治愈的病人。我很慶幸能夠用雙手去延續(xù)它們的生命。我始終相信這門傳統(tǒng)手藝還會一直延續(xù)下去，不會被這個時代所湮滅。我愿做這樣的‘守’藝人。”夏乙說，他今后打算開一個培訓班，不收取任何費用，只要有人想學，他就傾囊相授。